八百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杨万里在杭州哪里赏荷？

八百多年来，每当西湖荷花盛开时节，杭州人都会随口吟诵杨万里的《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这首诗大凡杭州人都会背诵，实景素描，明白如话又朗朗上口。但是，很多人也许不知道，林子方何许人也？林子方要去哪里？杨万里为何要送林子方？不知道杨万里同时写的同题诗还有另外一首。

杨万里（1127-1206），字廷秀，号诚斋,吉州吉水人,曾任秘书少监等职。林子方,莆田人,曾任直阁秘书（给皇帝草拟诏书）。杨万里是林子方的上司,两人经常议论时事,切磋诗词，成为知己。

杨万里淳熙十四年任秘书少监，淳熙十五年被遣外任,杨万里和林子方的上下级同事关系的时间应该是在这两年，《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就是在这期间作的。林子方出任福州知州，杨万里为他送行，留下了千古传诵的名篇《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另外，杨万里还有《送林子方直阁秘书将漕闽部三首》,可见两人相交之深。

↑1911年的净慈寺全貌，图 弗利尔

从诗题看，杨万里和林子方应该是前一晚住在净慈寺内的。净慈寺是杭州名刹，颇受皇家看重，北宋南宋时的官宦文人多与净慈寺僧人交往，杨万里和林子方借宿于僧房也就不奇怪了。很可能这一晚，二人煮茗秉烛，彻夜长谈，只是我们无法知道一晚上他们都聊了些什么。东方初晓，二人悄然离开净慈寺。

我猜想《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是送行路上杨万里口占的。我们先来读第一首诗：

出得西湖月尚残，荷花荡里柳行间。

红香世界清凉国，行了南山却北山。

这首诗基本上是“记叙文”，送行途中实录。点出了出发的时间、路上所见的景物、行走的路线。从净慈寺所在的南山到西湖北面的北山区域，距离不短，经过清香四溢的荷花荡、穿过行行柳树，可能行走乘船兼而言之。长长的送行路，反映了两人的情谊。

第二首诗，单独看，是一首咏荷诗：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把它与前一首诗联系起来读，就会觉得，诗人通过描写六月西湖的美丽景色，曲折地表达对林子方的依依惜别之情。当然，诗句描绘了在一片广袤的碧绿之中那红得“别样”、娇艳迷人的荷花，将六月天西湖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绮丽风光，写得十分传神，既意韵生动，又凝练含蓄，难怪会成为千古传诵的名篇。

也有人以为杨万里写此诗是为了劝林子方留在杭州，在皇帝身边有更好的发展机会，可这话又不能挑明了，于是就写了这首诗送给他，林子方并没读懂诗中暗含的玄机，还是去福州上任了。这样的意会恐怕不通。圣命难违，就算林子方心里不愿意去福州不还得勉强去么？杨万里久居官场，又岂会鼓动林子方对已经下达的圣命违拗？

历来写西湖景物的诗词据说有两千多首，在众多的诗词中，不乏名句叠出，但杨万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两句诗传播特别广，大约也只有苏东坡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可以与其相媲美了。

可见好的诗，真称得上千古绝唱的，都是跃然纸上，明白如话，谁都能朗朗上口，这与吟诵者读书多少没有关系，与年龄老少也没有关系。

杨万里写过多少西湖咏荷诗？有人统计过，有三十多首，也许还不止呢。

那么，杨万里在哪里赏荷呢？

宋·佚名《西湖春晓图》故宫博物馆藏

淳熙十二年（1185年），大司成（教导即贵族子弟的官儿）颜几圣邀请杨万里和朋友泛舟绕孤山赏荷花，58岁的杨万里诗兴大发，一口气写了十首咏荷诗——《大司成颜几圣率同舍招游裴园，泛舟绕孤山赏荷花，晚泊玉壶得十绝句》：

其一

凤城鱼钥晓开银，国子先生领缙绅。

山水光中金凿落，芙蕖香里葛头巾。

其二

少步深登野寺幽，古松将影入茶瓯。

铃声忽起九天半，有塔危峰最上头。

其三

岸岸园亭傍水滨，裴园飞入水心横。

旁人草问游何许，只拣荷花闹处行。

其四

船开便与世尘疏，飘若乘风度太虚。

坐上偶然遗饼饵，波间无数出龟鱼。

其五

西湖旧属野人家，今属天家不属他。

水月亭前且杨柳，集芳园下尽荷花。

其六

小泛西湖六月船，船中人即水中仙。

外铺云锦千弓地，中度琉璃百摺天。

其七

城中担上买莲房，未抵西湖泛野航。

旋折荷花剥莲子，露为风味月为香。

其八

故人京尹剧风流，走送厨珍佐胜游。

青李来禽沉冰雪，黄金白璧斫蝤蛑。

其九

人间暑气正如炊，上了湖船便不知。

湖上四时无不好，就中最说藕花时。

其十

游尽西湖赏尽莲，玉壶落日泊楼船。

莫嫌当处荷花少，剩展湖光几镜天。

 ↑南宋 马麟 《荷乡清夏图》辽宁省博物馆藏

从这十首诗里我们可以读出这样一些信息：一是“泛舟绕孤山赏荷花”，可知800多年前除了九里松附近的十里荷花之外，当时孤山四周也是荷花遍布芳香四溢。二是“芙蕖香里葛头巾”，描写出了西湖船娘采莲状态。三是“只拣荷花闹处行”，一个“闹”字，写出荷花盛开处游船众多。四是“集芳园下尽荷花”，有个叫集芳园的地方开遍了荷花。五是“旋折荷花剥莲子”，很可能从西湖船娘那里买来莲子，游客们一边在湖上赏荷一边剥莲子吃，新鲜的莲子略带一点甜味，清香扑鼻。六是“游尽西湖赏尽莲”，可见杨万里最爱西湖荷花，过了季节没了荷花，就认为“游尽”了西湖。

杨万里还有两首以“小池”为题的咏荷诗读来也很有兴味：

《小池》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泉眼悄然无声是因舍不得细细的水流，树阴倒映水面是喜爱晴天和风的轻柔，娇嫩的小荷苞刚从水面露出尖尖的角，就有一只小蜻蜓立在它的上头四处张望。

杨万里描绘了充满情趣的场景，把大自然中极平常的细小事物写得相亲相依，和谐一体，活泼自然，通俗明快。树木、小荷、小池，色彩丰富，还有明亮的阳光、深绿的树荫、翠绿的小荷、鲜活的蜻蜓，清亮的泉水，画面感非常强，真是诗中有画。

《小池荷叶雨声》

午梦西湖泛烟水，画船撑入荷花底。

雨声一阵打疏蓬，惊开睡眼初蒙松。

乃是池荷跳急雨，散了真珠又还聚。

幸然聚作水银泓，泻入清波无觅处。

这首诗写的是雨中赏荷，泛舟西湖，午间睡意朦胧，正欲入睡，密集的雨点打在荷叶上惊醒了诗人的清梦；雨点像一把把珍珠洒在荷叶上，雨水集聚使得荷叶上的滚动的水珠像晶莹的水银一样泻入西湖中。在众多的西湖咏荷诗中，这首诗别有一番兴味。

杨万里的咏荷诗也不都是欢乐的、细致盎然、清新的，这首《感兴》就寄托着对国事的忧愁：

去国还家一岁阴，凤山锦水更登临。

别来蛮触几百战，险尽山川多少心。

何似闲人无藉在，不妨冷眼看升沉。

荷花正闹莲蓬嫩，月下松醪且满斟。

“别来蛮触几百战，险尽山川多少心”，北望中原，山河破碎，收复无望，战事连年，即便西湖“荷花正闹莲蓬嫩”，还是忧心忡忡，借酒浇愁。

本文来源：《诗词里的杭州宋韵》，司马一民著，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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