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杭州住了42年,我一直认为自己是精神世界的杭州人。
这段漫长的时光和波澜壮阔的中国改革开放史大抵交集。但很长时间,除了秀美的山水,杭州并不闪耀。在大学课堂上,我曾经无数次地阐述一个原创的观点:作为中国自下而上草根型改革最彻底、最成功的省份,如果以时间为轴、以区域经济为坐标,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浙江——20世纪80年代的“温州模式”,90年代(义乌市场相对成熟期)的“义乌经验”,21世纪的“杭州现象”。很显然,从改革开放视角,杭州出名不算早,这20多年,借势于互联网和阿里巴巴。然而,应该没有人会想到,与白娘子的故事缠绵千年的杭州,终在农历乙巳年的蛇年爆火。春节前夕,DeepSeek掀五洲风云,硬核科技企业“六小龙”横空出世;春节刚过的2月17日,在2018年11月1日之后分量最重的民营企业座谈会上,首排就坐的14位万众瞩目的企业家中,杭州企业家有4位:创业41年的第一代奋斗者正泰集团董事长南存辉,创业26年的中生代阿里巴巴创始人马云,85后DeepSeek创始人梁文锋,以及唯一的90后宇树科技CEO王兴兴。杭州,成为本次座谈会参会企业家人数最多、年龄层跨度最完整、产业分布最齐全的一座城市。某种意义上,这份巨大的荣光,从南宋建都杭州以降,千年等一回。所有人都在追问:为什么是杭州?杭州究竟做对了什么?任何可以称作“现象级”的结果,一定是多种原因综合作用的产物。但其中一定存在着一个关键性变量。迄今可见的分析及判断,几乎都将这一“关键性变量”,聚焦于政府行为的推动。也就是说,杭州地方政府作了正确的事。的确,有太多的事实足以支撑这样的结论,“六小龙”在最艰难的初创期,普遍得到过杭州地方政府“一企一策”的研发、人才乃至办公空间等真金白银的大力支持。以群核科技为例,在美国英伟达担任软件工程师的创始人黄晓煌回国创业,刚落户杭州,就获得了上城区精准的无偿资助150万元。问题是,强政府是我们的基本国情和优势,在许多地方,并不缺乏来自政府扶持的热情、服务、效率。那么,继续追问:为什么是杭州?我们不妨从关于杭州营商环境打造最著名的两句话语去尝试解读:——“无事不扰,有求必应”。有求必应,意味着政府对企业发展的各方面需求高度重视并勇于承担责任;无事不扰,则意味着政府放下高高在上的权力傲慢,以尊重和平等的姿态,清晰把握政府与市场——及其作为市场主体的企业——之间的边界,想明白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我负责阳光雨露,你负责茁壮成长”。“我”意指政府,“你”意指企业和企业家。这句话同样包含了“无事不扰,有求必应”中的政府责任以及政府与市场(企业)的边界,但更为重要的是对“阳光雨露”含义的理解:和一般意义的政府行政性扶持不同,“阳光雨露”强调的无疑是公开、公平、普惠的经济生态环境。“尊重、平等、公开、公平、普惠”这些关键词的价值取向,恰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

在最新出版的《义乌经验:中国政府与市场发展》一书中,我概括了43年创业史中,“全球最大的义乌小商品市场”围绕政府行为与市场活力辩证关系探索的四条成功经验:一,六代市场十四任书记,坚持正确的思路和方向只有完善从不动摇;二,把握“有为”与“无为”的边界,抓大放小,懂得进退;三,尊重市场却不放任,善于用政府行为之“长”补市场自发之“短”;四,市场经济不是让政府退出市场,而是学会用市场化思维与手段去践行政府行为。
与杭州现象一脉相承,义乌经验告诉我们:并不是所有的政府行为都是“好的”政府行为。“好的”政府行为,必须是在法制化基石之上依循市场规律、信守市场准则、尊重市场主体,比热情的态度和服务的高效更靠得住的,是深入人心的市场经济理念和机制。从47年浙江改革开放的历史轴上考察,杭州现象并非幸运的偶然。纵贯温州模式、义乌经验、杭州现象的,是坚持不变——更准确的表述是不断提升进化——的三大共性底层逻辑:产权明晰的民营经济;以民营经济为主体的市场经济;因民营经济和市场经济而激发“人的创造力的解放”。在这一轮的喧天热潮中,百度李彦宏日前在迪拜WGS2025峰会上谈及DeepSeek时的一番话被反复引用:“
创新是不能被计划的。
你不知道创新何时何地到来,你所能做的是,营造一个有利于创新的环境。”最新统计,浙江有市场经营主体1095万户,杭州则突破了200万户。“六小龙”全部是物竞天择的竞争型民营企业,是浩如烟海的市场主体中的沧海一粟。与其说杭州地方政府培育了“六小龙”,不如说是杭州培育了有利于“创新的环境”。“好的”政府行为培育的“好的”有利于“创新的环境”,不止是为了“六小龙”,而是为了每一位杭州人。记得去年11月,《杭州日报》推出了“爱上杭州的100个理由”专栏系列报道,我的人物对话专访被列为专栏第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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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体同行在采访时问我为什么喜欢杭州?我为此在朋友圈发了长长的一段文字——杭州总是被赞誉为“天堂”,这不是我喜欢的理由,因为“天堂”往往和普通人无关。两年多前,好友吴晓波写过一本关于杭州的书,很认同其书名《
人间杭州》:清理了权贵与豪门,把“没有围墙”的免费的西湖还给民众,
这是尊重与平等;全国第一座做到了斑马线前礼让行人的城市,
这是法治与契约;城市市区总人口从我念大学时的100多万增长到今天的1130万,其中数百万人是因为改革和市场经济发了财的来自浙江南部温州、台州、义乌欢天喜地进城的农民老板,
这是自由与希望。“
人间天堂”,这就是我喜欢杭州的理由。
“人间天堂”,一定就是属于每一个人的“创业与创新的天堂”。杭州是浙江的缩影与折光,她并不完美,但却是奔赴那样的理念和机制方向最坚定的前行者。新质生产力的迸发,需要新型生产关系的孕育。只有在“将改革开放进行到底”中坚定不动摇并日益优化完善的以民营经济、市场经济和“人的解放”为内核的新型生产关系的丰沃大地上,才能让更多的“六小龙”们破土而出,万物生长,“大有可为”,“大显身手”。

(作者系财经作家,高级记者,现任澎湃新闻生态内容管委会副主席,浙商研究会执行会长,浙商总会新媒体委员会轮值主席,浙江省企业家协会副会长,浙江工商大学战略企业家学院特聘院长。长期致力于转型期中国区域经济与政经领域的研究。主要著作:《温州悬念》,《非常营销——娃哈哈:中国最成功的实战教案》,《中国模范生:浙江改革开放30年全纪录》(获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东方启动点:浙江改革开放史(1978—2018)》,《鲁冠球:一位中国农民、改革者、企业家的成长史》,《义乌经验:中国政府与市场发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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