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秘境五丰岛

by@ 夜班工人丙

从杭州城区出发，顺着钱塘潮来的路线一路上溯，到达位于三江口的富春江尾段，你会邂逅漂在富春江中的最后一叶沙洲，总面积7.8平方公里的五丰岛。有关五丰岛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清同治四年（1865年）。据说当年有16个在闻堰修西江塘的绍兴人，在修塘的间隙远远望见渔山与白鸟村之间的白鸟沙（长安沙的前身）上有一片茂盛的芦苇，隔天就摇着摇摇船过来看，结果发现这是一片适于开垦的宽阔的无主地，不禁喜出望外，不久就结成“16股子”前来垦荒，自此，这片沙上始有了温暖的人间烟火。

据五丰村人、82岁的徐寿根老人回忆，自己的太爷爷徐必浩是当年的16股子之一。在爷爷他们定居下来的百年间，他们先后搬过多次家。因为在洪潮的作用下，这片沙头一直在坍坍涨涨中，向东移动。大约清末民初，16股人从越坍越小的长安沙搬到与之隔着一条“小江”的小沙啷西南角。从民国杭县时期的地图看，当时的小沙啷与北侧的农协会沙相嵌连，在小沙啷的南侧自西向东有已经并连的大沙（地名未标注）、麻雕沙、如意沙。小沙啷与它们之间只隔着一条蚯蚓状的通江小浦。此外，早年在大沙南侧还有一片面积达百余亩的黄泥沙，上面也有渔山人的田，黄泥沙后来在八十年代初被一场大水冲掉了。

 by@ 葛金龙提供

1949年前，小沙啷有小沙村，为上泗区第十二图，辖属东清乡，小沙村人主要是16股子后人，此外还有日据时期逃难来此，在沙上有田的少部分白鸟村人、吴家村人等。而大沙上则有大沙村，由富阳渔溪乡管辖，其村民主要是十六股子带来的其他绍兴人以及少量半农半渔的萧山人。1956年，大沙村与小沙村合并，成立了五丰高级社，五丰寓意为五谷丰登。五丰之名，沿用至今。

同上游的新沙岛一样，五丰沙也较完好地保留着大跃进、大围垦时期留下的遗迹。像1957年开始挑、并年年加宽加高的五公里防洪堤，村里人称它为内包围，是保护房屋密集的村落不被大水淹没的主要屏障。还有，环岛的“外包围”、堆满石头的岛头，以及岛北逶迤延展的水杉林带，也都是1975年大围垦时遗留的成果，再有，当年西湖区的围垦指挥部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拦住了长安沙与小沙之间的那条小江，将这条小江围垦成大片的鱼塘和良田，今天假如你深入这片地区，你还可以看到水面静谧、林木参天的袁浦鱼种站的旧影，以及当年种过草紫、油菜和水稻的大片耕地。而若你来到被拦截的小江的最南端，你也还能看到大致保持原样、且还在养鱼的周浦鱼场的三百多亩水面。而这片鱼塘的承包者周浦三阳人毛林，已在五丰沙生活了四十年。说起毛林，五丰村人都极其敬佩他，因为他是五丰沙历次抗洪抢险中带头冲在最前面的人，曾多次冒着生命危险潜入管涌点堵漏，这个人，对五丰沙上每一寸出过险的江塘，都熟悉的像他抓酒碗的五根手指一样。

相濡以沫的毛林和毛林嫂笑起来，比阳光更灿烂，他们是长安沙上最后的鱼佬儿。

by@ 葛金龙提供

五丰沙又具有独特的禀赋。比如由于它是富阳区与西湖区共管的沙洲，因前些年沙洲上属于双浦的大片田地已经流转，少有人类的活动，使原本自然风景绝佳的五丰岛成为了鸟的天堂。据长期跟踪调查岛上鸟类的环保人士统计，五丰岛上共出现过二百多种鸟类，较为珍稀的有朱鹮、白鹤、翠鸟、金腰燕、棕背伯劳、强脚树莺、纯色山鹪莺、黑尾蜡嘴雀、田鹀、小鹀，栗耳鹀、北红尾鸲、黄腰柳莺、红胁蓝尾鸲等。五丰岛的天然野趣是繁华都市中最稀缺的景象，稀缺到你都舍不得告诉他人。

五丰岛第二个禀赋，在我看来是钱塘江向富春江求爱的浪漫宣言，它的名字叫钱塘潮。史载，千年以前的唐宋，钱塘江可以将潮一直送到富阳城外的恩波桥，那时鹳山设有一个观潮所。并且还有宋诗人杨万里写下的“海潮也怯桐江净，不遣潮头过富春“为证。时间到了元代，与黄公望交谊深厚的道友、文友、画友、诗人杨维桢数次来富春江与黄公望同游，在某次观潮之后，也写下了“天开山色千年画，风送江声万里潮”的名句。在历代一众诗人的眼里，富春江不仅山美、水美、更兼、洲美、潮美，所以当得起天下独绝的定评。

时间到了20世纪60年代末，由于沿江地带开展了大规模治江围涂，导致杭州以下江道逐渐收窄，阻滞了潮波的传播，使涌潮一度无法抵达钱塘江大桥，只有在有特大潮的月份，才能上溯到闻家堰附近，但也已经是袅袅余波了。那时的富春江与钱塘江，一雌一雄，虽然相隔咫尺，但音声难递。

时间又过了廿几年，随着钱塘江中上游地区挖沙业的迅猛崛起，使得长久淤塞的江道被不断地疏通和挖深。以追求最大利润为目的挖沙大军，当年造成了难以恢复的生态破坏，但却歪打正着的挽救了钱塘江对富春江的缠绵爱情。近几年，每逢秋季的大潮期，在来自海上的台风的助力之下，钱塘潮水又开始了马拉松式的长跑求爱。

在拐过东江嘴的弧湾之后，浩浩荡荡的一线潮总会在五丰沙的东岛头分成均匀的两股，一股顺富春江主航道南支江奔去，一股向与北靠钱塘沙的北支江奔来。两股江潮一快一慢，当北支江的一线潮隆重推进到白鸟境内，速度更快的南支江的一线潮已拐过五丰沙的西面沙尖，进入北支江后热情洋溢地转头向东。当两股致命相吸的一线潮一边说着热烈的情话，一边加速奔跑，像一对经历无数劫的亲人终于使劲拥抱在一起，就产生了两股一线潮兜头交汇的奇观，那一刻，南支江上的大片轮船都开动了马达欢呼起来，白鸟沿江一线的杨柳和渔船纷纷起舞，而岸上的群山则用微微的风送来祝福。潮入富春，是爱情潮，潮绕五丰，是爱情诗。一个深情的人，看到这一幕也许会落泪。

by@ 葛金龙

五丰沙第三个特质，是水产经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与钱塘人围垦小江，兴办鱼场同时，勤劳的五丰村人也在修“外包围”时围垦出五百多亩的水面，开始了规模化的鱼业养殖，截止2016前后，全岛的鱼塘将近有五千亩，成为杭州最大、条件最优渥的淡水鱼养殖基地。鱼塘密布的五丰岛，从空中鸟瞰，是一片青幽幽的翡翠叶，而分隔鱼塘的小路，就像叶子上的条条纹脉。五丰沙上的鱼一向有名，因为这里的每一口塘都是沙塘底，且鱼塘的水源来自富春江，所产的鱼不仅没有鱼腥气，还特别鲜美，大概在一年前，有一拨杭报的老编辑慕名前来吃鱼，惊叹于鳗鱼的Q弹、鲈鱼的肥嫩，以及记忆中的蔬菜本味……，如今，依托养鱼发展起来的垂钓休闲业态，已为五丰沙休闲旅游的金名片。

 by@ 葛金龙提供

五丰岛最美的地方，是艰苦奋斗的“十六股子”精神。自上世纪50年代起，只有1700多亩土地的五丰村人每年要向国家上交40万斤的粮食。为了脱贫致富，勤劳的五丰村妇女在自留地以及沟沟坎坎、路路边边都种满各种蔬菜，就像五丰村一位老人所说的“连石头缝里都要种一棵毛豆”。为了将大蒜、胡萝卜、甘蔗等农产品卖出去，这些连一碗馄饨都舍不得吃的当家人，常以富阳城外恩波桥下的桥洞为家。天寒地冻的夜晚，裹在薄被中的人冷得直打哆嗦，但第二天仍然照常去市场吆喝，有时要卖到年三十才回家。

早年当洪水淹进村庄时，五丰村人既不害怕，也不怨天怨地，而是在水退前一起涌向浑浊的滩涂，用打网、罩箩、鱼叉去追逐逃得慢的鱼。生于70年代的五丰人阿德记得，小时候，每当大水一过，老老少少的男人，个个手持鳗划，腰间系一只装了箩筐的大脚盆，走向浅滩，去松软的泥涂中划鳗。水平最高的村民，可在齐脖子深的水中将鳗划起，而没有鳗划的孩子，有的竟可以用牙齿生生将一条滑腻无比的江鳗擒拿上岸。

 by@ 叶儿

又比如，八十年代中期驾着十吨二手水泥运沙船去内河闯天下的那批撑船佬，像曾当过小学校长的任老师及其表兄，像葛金龙兄弟等，都有“十六股子”人的闯劲。据任老师和葛金龙两人回忆，当年他们的水泥船是跑七堡内河线的，一路上要经过好多生死关口。

像第一关，就是争分夺秒地过七堡船闸。地处浅滩的七堡船闸平常水位较低，一天之中能满足放闸条件的时间，就在潮水涨起来的半小时内，由于过闸的船多，以前每到这个时间，闸口总是堵得严严实实，混乱中，常有抢位的水泥船失事沉没。七堡闸这个地方，排在后面常吃苦头，比如潮不大的时候，水往往退得较快，而水一退，吃水较深的重船常常容易搁浅。搁浅么，要命哉，不但进不了闸，如果不及时进入避潮坝，船还很可能在下一次潮来时被打翻，所以一般情况下只能忍痛清仓，将沙子铲到江里，但这一趟的生意就会血本无归。每当碰到这种情况，自己的船已进闸的五丰村人，都会一起过来帮忙，用肩扛手抬，一直将船抬进船闸引航道内。

过了七堡闸后，内河上的惊险才刚刚开始，比如前面有一个最难的关，就是堪称水泥船坟场的火车洋桥。火车洋桥下的桥洞宽度不过两米五，而水泥船的宽度在二米二左右，过这个狭窄的桥洞前，必须控制好船头方向。不然水泥船容易磕破，破了船就沉了。等船进了桥洞，下面是一个急流的大陡坡，重载的水泥船几乎是一头栽下去的，而在前方二三十米处，还将面临一个九十度的折弯，如果船老大驾船技术不好，轻则船撞破、挂桨机叶片废掉，重则连命也要报销。胆战心惊过了火车洋桥，前面还要穿过狭窄的临平河，然后翻越长安坝，直到进入水面平缓、开阔的桐乡石门、崇福，才可以松一口气。

运出去的沙，在桐乡，经过在外的五丰人的介绍，一箩筐一箩筐地卖掉，之后，为了多赚一笔收入，就在当地砖厂买了等外品的红砖回来卖。回程路上，还要经历同样的“九九八十一难”。就是凭着这不屈不挠的吃苦精神，五丰村的船运业在后来的几十年中不断壮大，不消说钱塘江，连上海、长江沿线、洞庭湖上都能见到五丰人的船。到2021年底，全村共有 150多艘运输货船在全国各地从事内河运输业务，年经济纯收入超过4000万元。

在五丰岛，铺满南支江的船是令人难忘的一景。尤其是在菜花金黄、白鹭翔集的春天，当你一个人坐在沿江塘路上，一边吹着风，一边把目光投向江面上那些静静泊靠着以及迎潮时所有马达一起轰响的货船，你会想到青春、远方和诗意蓬勃的希望……

 by@ 夜班工人丙

今天，对短暂停留的游客们来说，因较少开发而如素面美人的五丰沙上的确很美，说它是毗邻杭州的最后一片秘境也恰如其分。但对五丰村人来说，尽管生活富足了，但住在岛上，的确还有许多不便之处，比如岛上没有较像样的医院，工薪阶层每天出岛回岛要支付较高昂的轮渡费用等。相信在上级政府的关怀下，这一切都将得到改变，走在共富路上的五丰人，未来将一定会更美好。

最后转一首孙昌建老师写的诗《长安沙》，希望长安沙的鱼不要变成鱼的标本。

【长安沙】

---孙昌建

一直往前走，不要朝两边看

两边是香樟树，几近参天

如果深深地吸一口气

除了三江的水汽，还有樟木香

它能唤醒记忆且无可替代

风景如斯，怎么会没有人来这里

你看这片沙洲，像不像一幅宋画

泊在江边的那一条木船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划动了

于是就像长在江里的一棵树

一颗树在江里扎下了根

根系丰满，给鱼和虾提供养分

已有多少年了，我盼着有一条船

这个释梦的结果是想做一条鱼

先下油锅，再成为一根坚硬的刺

一直往前走，不要朝两边看

鱼不会自己跳上来，诗歌会的

诗歌的刺迟迟没从树上拔出来

对于这个岛，对于这片沙洲

失去是迟早的，就怕那一天

就怕那一天，这一片香樟林没有了

人人捡了一段树根，靠回忆活着

人人都摇着一只独木舟，先人说

这里曾经是三条江约会的地方

我心爱的人啊，变成了鱼的标本

作者：许志华，杭州作家协会会员，杭州现代实验小学体育老师，学校体育教研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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