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能够约束我们对生命的爱”

2023-03-03  A+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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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日报讯 电影《人生大事》里有句台词:“人生,除死,无大事!”

当生命走向终点,人们会如何决定自己生命的色彩?

前不久,拾荒助学十余年、91岁杭州无花果爷爷王坤森签下遗体(组织)捐献志愿书,他坦言“燃尽自己照亮他人是我最后的光荣”。

老人的善举在感动无数人的同时,也再度引起公众对遗体捐献话题的关注。

据不完全统计,自2010年以来,杭州市累计有4.6万余人登记人体器官(遗体、组织)捐献;累计实现人体器官捐献300余例,遗体(组织)捐献700余例。

在迈出这一步的时候,成为遗体捐献者的他们,已经决定了自己死后的形式,为研究院、解剖学、医学生们提供自己最后的价值,这是如此令人敬佩的事情。

近日,我们跟随红十字会工作人员,走进与之相关的群体,探求关于生命的死亡与延续的问题。

捐献者:如何看待“生”,怎样理解“死” “生命本没有意义,你要能给它什么意义,它就有什么意义。”

这是92岁的黄淑宜奶奶一个极普通的早晨。

阳光透过婆娑的树影,洒在翻开的笔记本上,写着第2296课。这是她每天学英语的学习笔记,扉页上写着胡适的名言:“生命本没有意义,你要能给它什么意义,它就有什么意义。”

黄奶奶得知我们要来,特意化了妆、涂了口红,显得更精神矍铄。

这一天,我们跟着西湖区红十字会工作人员何佳妮及新金都社区工作人员上门,为的是给她送一份《浙江省遗体(组织)捐献志愿书》及捐献卡,详细介绍捐献的流程和填写志愿书的细则。

“做这个决定,是预先对自己的身后事有个安排。”这位优雅的老奶奶所说的“安排”,便是用遗体捐献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告别,“我已经这个岁数了,‘过去’往往就几分钟,对生死看得很淡了。”

黄奶奶退休前是浙医一院内科医生。她明白解剖学是医学的基础,古今中外所有诊疗手段都离不开解剖;她了解医学的发展进步,都是源于对解剖新认识,达到医学的创新。

“我本身就是学医的,没有那些传统老观念。”事实上,她很早就有这种想法,而近两年听说杭州已经有这样的机构和机制来接收,促使她下定决心,在街道、社区以及热心邻居的帮助下,顺利促成这件事。

此前她与何佳妮已经沟通过几次,“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医生,一辈子没有什么太大的成就。”作为一位医生,她深知“大体老师”意味着什么,会经历什么。

“这里是填写您个人的信息:姓名、住址,有没有手术史、疾病史;这里是近亲属姓名,您可以填写两位;这里是您志愿捐献的内容……”何佳妮逐条解释,黄奶奶认真听着。

“您的儿女同意您的决定吗?”

“我儿子是电气工程师,给他打电话时,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他说不反对。至于女儿,我还没告诉她,但是相信她也会同意的。”

屋里充满了美好生活的痕迹:墙上挂着油画、一家四口的照片、夫妻俩外出旅游的照片;墙角摆着钢琴;年轻时的黄奶奶是合唱团的女中音……一个月前,她的先生——一位抗美援朝战场上的铁路工程师——因病过世。“我的先生生前就一直没有同意买墓地,他说不留骨灰。遵照他的遗愿,我们报名了最近的一次江葬。以后,我们也能在另一个世界相遇。”是告别也是告白,是记录,也是纪念。

在小花园里,在阳光下,黄奶奶在保姆的搀扶下与我们告别。我回眸,看到这位优雅、从容的奶奶还站在那里,诠释着如何看待“生”,又该怎样理解“死”。

红十字会工作者: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 “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

这是1992年出生的何佳妮极其普通的一天。

“2015年至今,我接手了80多例的遗体捐献。每一例捐献对我来说都是一次非常深刻的生命教育。”年轻的何佳妮2014年加入西湖区红十字会工作,2015年开始正式接手器官捐献、遗体捐献相关工作。

至今她还记得她经历的第一例捐献:

2015年12月9日晚,年仅18岁的何山在杭州西溪医院离世,遵照他的心愿,家人们捐献了他的角膜和遗体。

何山原名何善,承“良善”之意。小何善3岁那年生病住院,通过专家们的会诊,何涤夫妇才知道孩子得了“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

病痛并没有击败小何山,却让他比同龄孩子更加懂事、善良、坚强。肌肉的萎缩让孩子的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异常吃力,长时间坐立和握笔写字对他来说都是巨大的挑战,可他却坚持到小学三年级。为了方便他书写,何涤夫妇将他的名字改为“何山”。

有一天,何山突然对身边正照顾他的何涤说:“爸爸,我走了以后,要把器官都捐出去,把所有有用的都捐出去。我想帮助我能帮助的人,你一定要答应我。”

何山离开这个世界后,奶奶最后亲吻了她的孙子,流着泪对何涤说,不完成孙子的心愿,你我都会后悔。遵照何山的遗愿,家人们捐献了他的角膜和遗体。

“遗体捐献的整个过程,是我陪着他妈妈完成的。他妈妈跟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是陪着他妈妈哭,眼泪止不住,内心极其震撼。”何佳妮说,“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

接下来的工作,如此的震撼接踵而至。

今年1月,家住仓基新村的姜敏母亲郭水凤因多器官功能衰竭去世,终年89岁。按照母亲遗愿,姜敏向浙江大学医学院捐献了母亲的遗体、脑组织,用于医学研究。

“我妈妈其实是跟牢我爸爸这样做的。”姜敏说。姜敏的父亲姜是膺是一名老党员,三年前因病去世,终年89岁,同样向浙江大学医学院捐献了遗体,成为一名“无语良师”。

“这已经超出了捐献本身,这是双向奔赴的爱情。”何佳妮说,遗体(组织)捐献,捐献的不仅仅是逝者的遗体或器官,还有活着亲人的抉择与大爱。

一边是生死离别,另一边是绝处逢生,作为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何佳妮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宣传、普及器官捐献知识,多种方式向大众传播器官捐献理念,负责联络器官捐献家庭,组织开展捐献家庭关爱慰问活动,组织开展捐献者缅怀纪念活动,加强与医疗机构的联络……这些都是何佳妮日常工作的主要内容。

令人欣慰的是,随着观念的改变,捐赠遗体(组织)的人多了起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也加入进来。据统计,仅西湖区参加遗体(组织)捐献登记的数量近几年就呈爆发式增长:2014年60人次,2021年2149人次,2022年1581人次,2023年至今89人次。

“没有什么能够约束我们对生命的爱。”这句写在中国人体器官捐献管理中心的感谢信中的话,是给所有遗体(组织)捐献志愿者的赠言。

医学院“入殓师”:致敬,就是努力学好医学 “没有科学,爱是无力的;没有爱,科学是破坏性的。”

这是一个冷门的专业,一个需要背负很多社会责任的职业。

楼佳庆,杭师大医学院实验中心主任,参加工作已经38年了,经他手的遗体有1700多例。

从2015年,杭州师范大学遗体(器官)捐赠接收站设立以来,他就一直在这里工作。许多捐赠的遗体,会经楼老师的手送到这里,用作医学教育研究。他是另一个意义上的“入殓师”。

在杭师大医学部基础医学院的大门,一排黑色大理石整齐地放在那里,上面刻满了名字。

楼佳庆熟悉上面的每一个名字:海田,102岁,参加过渡江战役、宁波解放战役和抗美援朝战争,是位老将军;孟磊,是我们学校的学生,遗体捐献母校,以这样的方式永远留在母校;孩子,出生只有一天,还来不及起名字……

每天,楼佳庆都怀揣着敬畏之心走过这里。

遗体在进入实验室前都要先进行洗消、防腐、固定处理。“这个时间需要一年,接下来才能供教学科研使用。”楼佳庆说,学生实验时,要尊重“无语良师”,上课时一定要言行郑重。至少三年后,遗体使用完毕,由医学院实验室负责送去殡仪馆火化,依照亲属的意愿,安置捐献志愿者的骨灰,可以亲属领回,或在杭州钱江陵园“生命礼敬园”进行生态安葬。

“去年,我们收到捐献的遗体是65例,2015年还是个位数。近几年,还有加拿大、奥地利的华人表达捐赠意愿,他们说这叫落叶归根。”楼佳庆一直跟学生说,要感谢这群无私的奉献者。早几年,20名医学生用一具遗体,去年开始已经可以10人用一具了。“现在每个学生的实践机会大大提高,可以更好地掌握知识与技术。”

一具“大体老师”,在医学院的解剖课中,默默地和一群医学院学生,走过一学期艰巨的学习,陪伴他们完成医生的成年礼。

每年清明前后,杭师大医学院的400多名师生,都会穿着白大褂,向“无言师碑”献花,向他们的“大体老师”默哀致敬。此外,每年杭师大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都会举办缅怀遗体(器官)捐献者大会,缅怀逝者,温暖生者。

作为杭州市红十字会的授权单位,截至目前,杭师大医学院直接接收到遗体捐献登记表的志愿者共有386位。

如今,临近退休的楼老师也迎来了接班人——刚入职不久的年轻老师姚笑笑。她至今记得第一次看到“大体老师”时的感受,“当时我意识到,这是我真正医学生涯的开始。”

没有科学,爱是无力的;没有爱,科学是破坏性的。致敬“大体老师”,就是努力学好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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